《墨子·魯問》與《耕柱》、《貴義》、《公孟》、《公輸》諸篇， 被學(xué)界公認(rèn)為“墨家后人把墨子一生言行輯聚起來做的，就同儒 家的《論語》一般?！笔茄芯磕颖救怂枷胄惺伦钫滟F最可靠的 材料。蕭魯陽先生編著《墨子元典校理與方言研究》，從《魯問》 篇中發(fā)現(xiàn)八處魯山方言，并一一進(jìn)行了比較詳細(xì)準(zhǔn)確的疏解。這 對人們更好地理解把握該篇文義大有裨益。但仍有遺漏和釋義不 全之處，這里試做點拾遺，以補其缺。
一、“不全”——“不全環(huán)”
《魯問》：魯陽文君曰： “先生何止我攻鄭也？我攻鄭，順于 天之志。鄭人三世殺其父，天加誅焉，使三年不全。我將助天誅 也?！弊幽釉唬?“鄭人三世殺其父，而天加誅焉，使三年不全， 天誅足矣。”
“三年不全”的“不全”，應(yīng)是魯山方言“不全環(huán)”的簡用。 魯山有方言“不全環(huán)”，用以指某個事物、某件東西有缺損，不 完整。如向某家借某件農(nóng)具，若這件農(nóng)具的一個部件或幾個部件 已經(jīng)損壞了，缺少了，主人就會說： “這東西不全環(huán)，不好使了”。 “不全環(huán)”也用來指殘疾人。若某人殘疾，不管是缺胳膊少腿， 還是其他，人們都會說“那人不全環(huán)”。 “不全環(huán)”有時簡言為 “不全”。有一個傳統(tǒng)劇目，主角是一位前背鍋、后背鑼、瘸腿、 眇目的縣官，老百姓就叫他“十不全”。 “不全環(huán)”，使用很廣 泛。
孫詒讓《墨子間詁》引《呂氏春秋·本生》高誘注云： “全， 猶順也?！彼J(rèn)為“三年不全，猶《玉藻》云： ‘年不順成’”。其 意雖也近似，但終因沒從魯山方言角度考察，而給人的感覺有點 隔靴撓癢，不夠吃木。“三年不全”，就是“連續(xù)三年收成都不全 環(huán)”，其意思是說“連續(xù)三年都收成不好”，即連續(xù)三年歉收。 魯陽文君是楚國魯陽的封君，在魯陽住久了，自然而然地融入到 魯陽方言的氛圍之中，對魯陽方言不僅能聽得懂，而且能熟練運 用。墨子是魯陽人，自幼在魯陽方言的語言環(huán)境中生活，耳聞口 說，使用起魯陽方言來十分自然，二人在對話中用魯陽方言更易 于交流。
二、“鉤強”——“鉤戧”
《魯問》載： “昔者楚人與越人舟戰(zhàn)于江。楚人順流而進(jìn)，迎 流而退。見利而進(jìn)，見不利則其退難。越人迎流而進(jìn)，順流而退。 見利而進(jìn)，見不利則其退速。越人因此若勢亟敗楚人。公輸子自 魯南游楚焉，始為舟戰(zhàn)之器，作為鉤強之備，退者鉤之，進(jìn)者強 之。量其鉤強之長，而制為兵，楚之兵節(jié)，越之兵不節(jié)。楚人若 勢，亟敗越人。公輸子善其巧，以語子墨子曰： ‘我舟戰(zhàn)有鉤強， 不知子之義亦有鉤強乎？’子墨子曰： ‘我義之鉤強，賢于子舟 戰(zhàn)之鉤強。我鉤強，我鉤之以愛，揣之以恭。弗鉤之以愛，則不 親；弗揣之以恭，則速狎，狎而不親則速離。故交相愛，交相恭， 猶若相利也。今子鉤而止人，人亦鉤而止子；子強而距人，人亦 強而距子。交相鉤，交相強，猶若相害也。故我義之鉤強，賢于 舟戰(zhàn)之鉤強?！?/p>
對于公輸子與子墨子這一段對話中“鉤強”之“強”，諸大 家未解其真義。畢沅云：《太平御覽》引作“謂之鉤拒。退則鉤 之，進(jìn)則拒之也?！边@里直接用“拒”代“強”，意雖接近，但難 免武斷。武斷源于不解“強”之真義。孫詒讓據(jù)此曰： “退者以 物鉤之，則不得退；進(jìn)者以物拒之，則不得進(jìn)。此作‘鉤強’無 義。凡‘強’字，并當(dāng)從《御覽》作‘拒’?！边@里對文義的理解 應(yīng)該說不算錯，但以文義來否定“強”之字義，更武斷，更不妥。 原因也出自不解“強”之真義。
吳毓江認(rèn)為： “此‘鉤強’為二物，《備穴》篇與《備高臨》 篇之‘鉤鉅’或‘鉤距’，似指一物而言。孫（詒讓）比而同之， 疑非也?！短接[》334 引作‘鉤拒’者，蓋以‘鉤強’字不 經(jīng)見，而以意改之。《水經(jīng)注》‘鉤牽之戲’，《荊楚歲時記》作‘施 鉤’，注云： ‘公輸子游楚，為舟戰(zhàn)之器，其退則鉤之，進(jìn)則強之， 名曰“鉤強”，遂以敗越?！忠嘧鳌畯姟＝袢跃捅緯忉專?待古本參證。諸本作‘強’，陳本作‘彊’。作‘強’者，‘彊’ 之借字?！墩f文》曰： ‘強，弓有力也。’《史記·絳侯世家》曰： ‘材官引彊’，此作名詞之‘彊’也?！稜栄拧め屧b》曰： ‘彊， 當(dāng)也?！?dāng)者，抵拒之義，此作動詞用之‘彊’也。作為鉤強之 備，即用‘彊’名詞之義；進(jìn)者強之，即用‘彊’之動詞之義也。” 吳氏在這里指出： “鉤強”字不經(jīng)見，《御覽》而以意改之，是很 有說服力的。認(rèn)為“鉤強”之“強”是假借字的思路也是很有見 地的。對“鉤強”之“強“有”抵拒之義“的理解也基本正確， 但兜圈子有點大，不免給人以繞口令的感覺。若從方言角度來認(rèn) 識，那就直截了當(dāng)多了。
“鉤強”之“強”是魯山方言“戧”的借字?！皬姟迸c“戧” 是同音相借。魯山方言中的“戧”，有支、抵、頂、撐的意思。 比如，一段墻傾斜了，工匠會說： “找一根檁條來戧住。”“戧住” 就是斜頂住，不讓它繼續(xù)傾斜一致倒下來?！皯辍弊衷诠こ淌┕?中用得最多。公輸班、墨翟都是工匠出身，又都是魯陽人，他們 把既具有鉤之使不得退，又具有戧之使不得進(jìn)，這種雙重功用的 舟戰(zhàn)之械，用魯陽方言取名“鉤戧”是順理成章的。二人的這段 辯難在對鉤戧及其功能的理解上絲毫沒有障礙，雙方都能準(zhǔn)確地 把握對方的語義。只是墨家后學(xué)輯錄時借“強”以代“戧”，把 “鉤戧”寫成了“鉤強”而已。
至于墨子所說： “我鉤強。我鉤之以愛，揣之以恭”。用了” 揣“字，沒有直接用”強“字。我認(rèn)為這個“揣”是“掙揣”之 “揣”?！皰甏А币彩囚斏椒窖裕鸽p方相互推讓、拒絕時的動作。 “掙揣”之“揣”意為“支撐、相拒”?！按А钡倪@一意與“戧” 字相通，今天魯山人仍在使用。吳氏言： “鉤鉅”是一物，“鉤強” 是二物。有點想當(dāng)然，不符合史實?！般^強”也是一物，一物而 具有“鉤”和“戧”兩種功能。
三、“強梁”——“占偏（或占便）”
《魯問》載：子墨子曰： “天誅足矣，今舉兵將以攻鄭，曰 ‘吾攻鄭也，順于天之志’。譬有人于此，其子強梁不材，故其 父笞之，其鄰家之父舉木而擊之，曰‘吾擊之也，順于其父之志’， 則豈不悖哉？”《公孟》中也使用有“強梁”一詞： “有游于子墨 子之間者，身體強梁，思慮徇通，欲使隨而學(xué)?！?/p>
對《公孟》中的“強梁”，孫詒讓將“梁”子校改為“良”， 且曰： “后《魯問》篇亦云‘強梁’，然義似不同。”對《魯問》 中的“強梁”，孫詒讓注曰： “《老子》云‘強梁者不得其死’?！肚f 子·山木釋文》云‘強梁，多力也?！对姟ご笱拧访秱鳌吩啤畯?梁，御善也’，孔《疏》云‘強梁，任威使氣之說’?！薄遏旉柺杞狻?曰： “強梁不材。魯山方言，強梁與沒材料的合稱。強梁指性格 剛猛，凡事不讓人。”
孫氏注引《莊子·山木釋文》云‘強梁，多力也。’若用來 解釋《公孟》中的“強梁”，還比較切合，但用來解釋《魯問》 中的“強梁”就有點走調(diào)?？住妒琛贰皬娏?，任威使氣之說”，一 定程度上接近《魯問》“強梁”的本義，但仍有距離。《魯陽疏解》 循孔《疏》而來，也難免不到位。
今天魯山方言中的“強梁”，無《公孟》中“強梁”所表之 意?！遏攩枴分械摹皬娏骸庇玫氖囚斏椒窖灾械摹皬娏骸?。 魯山 方言中的“強梁”，不僅有“任威使氣”、“ 性格剛猛，凡事不讓 人”的含義，而且有“蠻橫”、“故意欺侮人”、“故意侵占公共或 他人利益”的意思在里邊。如兩家發(fā)生矛盾沖突，一方故意逞強 侵犯侵占了另一方，被侵一方就會指責(zé)說： “你強梁哩不輕，你 不能把人捏死！”在魯山方言中與“強梁”相近的是“占偏”。遇 到上述情況，被侵一方還會說： “你占偏哩不輕，那真是你家的？” 單單的“任威使氣”，不包含欺侮侵占性質(zhì)的“不讓人”，人們一 般也不會用“強梁”去指責(zé)。
現(xiàn)在“強梁”一詞已超出了方言的范疇，而具有了通用性， 一般辭書對其都有解釋，但魯山方言中的“強梁”之“故意逞強， 欺侮侵犯侵占他人”的含義在辭書的解釋中是沒有的。
方言是區(qū)域社會歷史演進(jìn)中存留下來的語言活化石?！赌印?中使用了大量的魯陽方言，這些方言歷經(jīng)兩千余年仍活生生地為 今天的魯山人所使用著?！赌印肤斏椒窖缘纳钊胙芯浚貙⒂?助于墨學(xué)研究的健康推進(jì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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